苏苇舟带着一双孩子一路踏过迢迢山水,历经舟车劳顿,终于回到阔别已久的姑苏城,此时距离他初次离开姑苏小城到汴京城去求取功名已届二十年之期,历经二十载的人世变幻,坎坷沧桑,此刻久违的姑苏小城早已变幻了模样。他控马扬鞭缓缓走在开满丁香花的雨巷,希望寻访往日的旧居,奈何离乡数载年月,此刻重返故里,少时记忆中的小桥流水人家早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红瓦白墙,绿杨依依的宽广庭院,他穿越在狭隘巷陌中,看着一张张陌生温馨的容颜,回想少时情景,不由地泪湿双颊。正当夏日的黄昏,小城徜徉在一片玫瑰色的落霞余晖中,显得格外恬静安详,走在诗意古朴的雨巷,随处可遇小贩拖着沧桑浑厚的声音在叫卖菱荷玉藕、槐叶冷淘等夏夜小点,苏苇舟站在青石拱桥上,心中氤氲着淡淡的忧愁,望着桥下潺潺流动的胭脂色湖泊,仿佛身处异乡一般孤独落寞。阔别姑苏数十载,此时的他重回乡土,早已没有家了。他回眸瞧见身旁一双孩子疲惫的面容,望见倾羽忧郁憔悴的眉眼,心道:“孩子们经过数日旅途劳顿,此时初到一个陌生新奇的地方,心中难免紧张忐忑,今日天已薄暮,当下是要寻找一处邸店让孩子们休息才是,明日再带着羽儿去拜访星萝的旧居。”这一晚,苏苇舟带着两个孩子在邸舍中度过了一个孤独失眠的夜晚,次日晨曦微露,便带着他们离开了邸店,去寻访星萝的故居清芜轩,他依着赵玉衡留下的地图,去寻找那一座院落,带着一双孩子穿越曲桥巷陌,由晨曦直奔忙到黄昏,才找到那一座逸想中开满鲜花的庭院。走进小院中的刹那,夕阳正焕发着无边的暖色光芒,为满庭芳草花枝披上靡艳缤纷的晚装,苏苇舟携着一双孩子踏进久无人居的院落,见颓败荒凉的院子中芳草萋萋,苔痕斑驳,飞絮游丝萦绕庭芜,几只鸦鹊伫立阶前悠闲地啄着秕谷,檐下风铃萧萧,惊得一阵黄鸟扑凌凌飞离花梢,他伫立小径凝眸观望芜草弥漫的小园,见昔年王爷为星萝植下的那一丛丛馥郁淡远的紫丁香早已为满庭芳草所湮没,想到他们一生的悲苦遭遇,禁不住凄声道:“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这满庭的花儿本是王爷费尽心血为星萝姑娘所植,他那时一定还在殷殷期盼着有朝一日,可以与她一生一世长相厮守,奈何天妒红颜,星萝最终芳龄早逝,她离世后从此再无人踏足这片废弃的小园,昔年为姑娘植下的那些花儿也就此萎谢了。”
有成群的雨燕栖身小园花树枝头苍凉的高歌,苏苇舟听着那雨燕的吟歌声,淡淡苦笑道:“而今这清芜轩已经俨然成为一片虫鸟的天地了。”他伫立小园香径,黯然叹息一回,让一双孩子等在室外捉鸟雀玩耍,独自走进室中,将室中游丝灰尘、凌乱之处等一一打扫了,才带着孩子们住进室中。
次日清晨,他在小园中山茶花树下葬下了亡妻与爱子的骨灰,心道:“妻子生前与我同住在云中草原时,她向来最喜爱侍弄这些花花草草,时常采了最新鲜的香花放在帐篷中,薰然得满室弥香。唉,而今斯人已逝,旧梦成灰,今生今世想要在人世与她重逢一回亦永远不能了。”他伫立在两座新冢前痛哭呜咽失声,再回首看见一双孩子站在身后悲泣,心境愈发凄凉,他忍着眸中泪意,走到倾羽面前,强作欢颜道:“羽儿,日后我们便在这姑苏城里安家了,而今你的娘亲已经走了,以后师父就是你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师父会用心照顾你,给你一个温馨的家。”再侧首细瞧身旁娇怯悲痛的小女儿,溢发了他心中的慈父之情,不由地将一双孩子抚在怀中细心安慰。
苏苇舟带着一双孩子在姑苏城安身后,便思量着未来生计的事,他在少年时曾师从程孤烟习武学艺,虽资质平庸,然程孤烟乃博学多才之士,于五行八卦、骑射剑术、琴棋诗书、民间百艺等无一不通,若非身有残缺,定可成为名震一时的江湖豪侠,苏苇舟从前日日跟随在师父身旁,耳濡目染亦学得了一身文学武功与民间杂学,想要在一座小城中安家谋生亦并非难事。
初入姑苏城中,因人地生疏,孩子幼小,为谋生计,苏便在阊门外前门大街支起个摊子,搭上一座两仞见方的戏台,台上织起一座彩棚,并相邀几位城中杂技班的弟子结成了一个戏班子,美名曰:“平芜社”。平芜社的弟子每日在棚中表演百戏、杂技、相扑、比武、南戏等民间百艺聊以谋生,既可以赚取微薄银钱抚育一双孩子,也为了消解平生遭际的苦闷,传承少年时师从程孤烟所学的民间百艺。苏苇舟为人机敏过人,百样玲珑,游走江湖颇懂得随机而变,顺时施宜,他的戏台搭建在阊门外前门大街一座梨花庵前,无论春花秋月,寒霜雨雪,戏台上总是不间断地演绎着各式各样的民间百戏,一幕又一幕的古今传奇,为此这小小的戏台曾为城中的百姓带来许多欢乐,消解羁旅他乡的旅客心中的愁苦,也热闹了这繁华静谧的小城。逢着夏日的黄昏,城中的老人喜爱外出纳凉,走到梨花树下闲话谈天,苏苇舟便应景地站在戏台上为老人们说上一段评书,由《花木兰》到《风尘三侠》,由《隋唐演义》到《刘伶传奇》,耳熟能详的故事皆信手拈来,在戏台上唱打戏笑,将一个个英雄人物述说的绘声绘色,模仿的惟妙惟肖。逢着春暖花开之时,城中的清俊少年、妙龄少女喜爱结伴外出踏青赏花,于是戏台上便安排几出南戏,吸引着花下溪畔的少女赶来围观,有时是幽婉缠绵的《张协中状元》,描绘着一位落魄书生在金銮唱第,一朝登上天子堂后,最终为了功名富贵将红颜知己杀死的故事;有时是哀婉忧伤的《琵琶记》,讲述家境贫寒、文才出众的蔡郎为孝悌父母,了却父亲心意,远赴京师求取功名,一朝高中皇榜,被当朝丞相招赘为婿,而蔡郎为了年迈的父母执意不愿滞留京师,向帝王辞婚亦复辞官,上表曰:“乡郡望安置。庶使臣,忠心孝意,得全美。”然帝与宰执俱不体谅其心意,君命难违,蔡郎入赘牛府,做着东床快婿,有家难归,而他的故里此时却灾祸频仍,蔡公蔡婆衣食无着,贫病交迫,最终在饥寒交迫中双双离世……年年月月,一幕幕醉人心脾,哀婉缠绵的戏曲回荡在小城少女的耳畔,为豆蔻年华的女郎送来一场温柔绮梦。等到风和景明的傍晚,儿童散学归来之时,苏苇舟便带着一班梨园子弟在台子上为孩子们表演一段杂技或是耍大刀、击剑、摔跤的绝活逗的孩子们欢乐。这时一群孩子站在台下,瞧着台上的伶官头戴红巾,手中握着变戏法的道具,不时由臂膀处飞出一群小鸟,变出一堆元宝,抑或口中喷出一团火焰,或是将一柄三尺长的青剑完整吞入口中,无不惊叹喝彩。不久后,平芜社的百戏便在姑苏城中声名鹊起,苏苇舟的姓名亦为大家耳熟能详,每逢闲暇时分,百姓们总喜爱走到阊门外的梨花庵旁去看平芜社的百戏演绎,逢着节庆,更是万人空巷,人们都说近年姑苏城中来了位梨园苏,时常羽扇纶巾,襟飘带舞,戏曲百艺无所不能,堪称天上谪仙人。
涛声依旧,岁月如流,弹指之间,苏苇舟带着一双孩子寄居在姑苏城中已经四载时光。这四年之中,倾羽与苏萦跟随在苏的身旁,因着年岁幼小,在苏苇舟携着一班弟子外出卖艺时,一双孩子便待在清芜轩中,有时读书习剑,有时莳花逗鸟等待师父归来,孤独寂寥时也会跟随着平芜社的师兄一起出门,到梨花庵旁去看一群梨园弟子在戏台上精彩绝伦的百戏表演。一双孩子站在梨花树下看着戏台上奇幻多变的幻术,惟妙惟肖的南戏,不由地手舞足蹈,喜笑颜开。等待年岁稍长,两个孩子便跟随着苏苇舟走进平芜社中,与平芜社的师兄一起在台子上表演杂技、幻术,抑或弹唱江南水乡的曲子词博取众人一乐。年复一年,姑苏城的温山软水滋养着这一双玉雪可爱的孩子,细雨柔风抚慰着这一群漂泊无依的游子。渐渐地,小城的烟雨薰风将这一双孩子润泽得长大了,倾羽长成了一位眉清目秀,清新俊逸的少年,苏萦也生的越发冰雪玲珑,明艳无伦。他们依旧混迹在姑苏城中日日唱曲说书,表演百戏,依靠卖艺谋生。苏萦因嫌弃本名太过俗气,故而登台献艺时便为自己取了个婉约的艺名,名曰:玉痕秋。平素在平芜社登台唱曲时,别人亦只称她痕秋姑娘。久而久之,连倾羽亦忘记了她的本名而只唤她痕秋了。
有一年寒雪时节,姑苏城中西风凛冽,飞雪飘零,苏苇舟带着一群梨园弟子待在清芜轩中练功打坐,因着风雪阻隔,他们许久没有再登台演戏。
这一日风雪初霁,天朗气清,苏苇舟枯坐在清芜轩门外山塘湖畔遥望北方天宇,忆起苍凉往事,禁不住惆怅满怀,那些前尘往事仿佛犹在昨日,昔日妻子温柔的言语,幼子娇嗔的呼唤依旧时时萦绕在耳畔,然而世事无常,红颜难驻,而今隔着悠悠岁月再回望院子中那两座低矮的魂冢,见亡妻的孤冢早已荒草萋萋,残雪漫漫,而他也已经两鬓星星,俨然成了一位暮年老者,他垂首凝望水泊中自己衰颓沧桑的侧影,黯然忆起曾在汴京城中初遇倾羽的那一年,那一年春天,王爷的红颜知己星萝刚刚过世,王爷在悲痛中将一个孩子送到他身旁,托他带到姑苏城中养育,而今距离他离开汴京来到姑苏城中寄居已经十年,这十载岁月中,他鲜少听闻容熙王爷的讯息,如今倾羽已然长成了一位丰神俊逸的少年,却不知长年幽居容熙王府的王爷此时景况如何。他伫立溪畔凝眸遥望北方冰雪苍茫的旖旎湖泊,苦痛絮语道:“王爷,羽儿已经长大了,他长成了一位文武兼备,玉树临风的少年,苇舟并没有辜负您的期望,您的孩子他如今像您一般的温文尔雅,正直刚毅,有时我看着他仿佛看着年轻时的玉衡,王爷,你与我们别离多年,这许多年之中,你一人独居京师,是否如我所想,每时每刻都在思念您的孩子。”
这时,倏然一阵婉转清越的声音斩断了他的思绪,他侧首回望,见是倾羽与痕秋两个孩子站在院中练习戏文,再回眸凝望羽儿的侧影,见他丰神奕奕,正脉脉动情地唱着《荆钗记》中的一个话本,眉目温润,依稀宛若王爷当年。
他走进院中挨近倾羽身畔,面对倾羽天真俊逸的面容温煦一笑道:“羽儿,你随师父来,师父有事要吩咐。”倾羽迷惘地看他,颇为不解其意,但还是紧随他来到舍中。苏苇舟走进房中来到木兰镂花窗棂前,掀开帷帘望着窗外绿篱旁那一蓬蓬缀满琼苞残雪的山茶花树道:“羽儿,你知道这院子中那一丛丛沁香馥郁的山茶花树是谁种的么?”倾羽凄然道:“这座院子是我娘的故居,这些花树自然是我娘种下的。多少年了,这些山茶花树年年都开花,可惜我娘再也看不到了。”苏苇舟怆然道:“羽儿,其实那些山茶花树是王爷当年为星萝种下的。那一年王爷家中出了变故,王爷的母亲懿德夫人被丁谓迫害致死,王爷为救母亲也被奸臣丁谓囚禁在相府,在这时,星萝姑娘因为知道皇室的一个秘密在雪野中遭遇到一群官兵的追杀,生死不明,后来,王爷费尽周折从相府逃脱后得知这一切悲痛欲绝,为此他踏遍整座京师,走遍天涯海角去寻访星萝的下落,可惜天妒红颜,他始终未曾找到她,在这一路的颠沛流离,伤惘失落后,他拖着形容枯槁的身子走进清芜轩,在院子东栏绿篱边植上一片山茶树,一丛丁香花,期望天可怜见,有一日星萝姑娘回来了,看见院子中这些盛放的小花,知道王爷一直在等她,可以早早地回到他的身畔。后来王爷独自回到京城,为此得了一场大病,从此一病不起,是星萝姑娘的忽然到来,才终于挽救了他。羽儿,其实王爷他始终是深爱着你娘,深爱着你的,这许多年里,为害怕你伤心,我鲜少向你说起你父母的事,可是如今你已经长大了,许多事你应该懂得。王爷与星萝曾有过一段生死不渝的感情,可惜造化弄人,最终星萝还是早早地离世,星萝姑娘殁世后,王爷的心也死了,只是为了你,才勉强苟活于世。祸不单行,星萝姑娘逝世的那一年,王爷在朝中遇上了难题,他明白继续将你留在身边只会伤害到你,才会狠心让你离开,其实他心中是万分舍不得你的。羽儿,而今你和王爷已经阔别十年了,这许多年里,你心中可曾想念过他么?”倾羽倏然听见师父提起娘亲,儿时悲痛的往事又弥漫上心田,是的,如今娘亲已经离世十年了,这十载年月里,他一直跟随着师父飘荡在姑苏城里,从未回到汴京去看过娘亲的魂冢,不知阔别多年以后,娘亲的孤冢此时该何等凄清荒凉。至于京里的那位王爷,他一直待在王府中安享尊荣,何需别人牵挂,当年他为了权位荣华狠心抛弃我娘,害得我娘漂泊一生,芳华早逝。在我幼年时,他不顾我的生命安危,狠心将我逐出王府,任我在外面飘荡流离,无家可归,那时他何曾想过我是他的孩子。在他的世界里从未有过我与娘亲的影子,而况当年娘亲因他而死,这一段仇恨我永世难忘,今生今世我永远不能原谅他。他怆然望向窗外琼雪披离的幽静小园,耳际飘过一阵清越幽婉的歌谣,那是在他幼年时,母亲时常在他耳畔吟唱的童谣,他很想回到幼年辰光,回到从前与母亲日日栖居的梧桐小院,可是娘已不再了,这数载年月里,他走过千山万水,遭遇过人世数度离合无常,却再也没有听到那一声声轻柔的呼唤。在这一瞬时,阳光如柔丝般朗照他清逸的面容,他泪雨凄迷仰望浩渺苍穹,痛楚道:“娘,倾羽如今已经长大了,自从您走后,这数载年月里,孩儿秉承您的遗愿,跟随着师父用心读书习武,立誓要做一个志向高远,顶天立地的男儿汉。娘,孩儿所做的一切您还满意么?而今我跟随着平芜社的师兄妹寄居在姑苏城里,每日登台卖艺谋生,生活得快乐而安稳,只是在夜阑人静时,寂寥无人处,时常会想起娘亲,每逢花朝月夕,在明媚璀璨的光景中,我游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在那一时,我多么希望娘还活在世间,可以陪我一起看这凡尘的热闹与喧嚣。娘,倾羽十分想念你。”苏苇舟轻轻走过他身旁,柔声抚慰道:“羽儿,星萝姑娘已经过世那么久了,你却还是这样伤心,星萝她品性善良,温和敦厚,可惜红颜薄命,年纪轻轻便故去了,你是她留在世间唯一的孩子,她在天上若看得见这一切,也一定希望你能够开心快乐的活着,而不是日日沉浸在思念她的痛苦里。你的母亲虽然已经故去了,可是你还有爹爹,他孤自一人待在京里,日日都在想念你,阔别这么久,你可有想过要回到京里去看看他么?”倾羽闻见此语身子不由地瑟瑟轻颤,心间痛楚而茫然,凄声愤然道:“我没有爹爹,在我的记忆里只有娘亲与师父两个亲人,从未有过父亲的影子,住在京里的那位王爷,他当年害死了我娘,狠心将我逐出家门,他是我的弑母仇人,今生今世我永远不想再见他。”苏苇舟悠悠叹息道:“羽儿,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你还对往日那些伤痕念念不忘,为着你娘的事不肯原谅王爷,其实,当年王爷与星萝的一段悲苦情缘并非常人可以明白,星萝为此情付出了生命,王爷也从未快乐过,他日日挣扎在对星萝的思念、不舍与悔恨中,倍受苦痛煎熬,一切只怪命运错落,他们命薄缘悭,在这一段情缘中,王爷他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倘若一切可以由他自己作主,他是宁可放弃一切也不愿辜负星萝的。你娘在临终前只说自己一生从未后悔过,王爷他对星萝是付出了深情的,并不曾辜负她。羽儿,大人的世界里总有太多的无奈,聚散离合都是常事,并非你所想象的那般单纯。你不愿回到京里,师父且随你,只是师父不愿你沉浸在往事的仇恨里痛苦一生,而错过今世的美好。”倾羽道:“多谢师父教诲,那些往事我已经慢慢忘怀了,就连母亲的影像在我心中也渐渐模糊了,我会试着放下那些往日伤痕好好活着。倾羽知道,师父一直憧憬着汴京城的繁华富丽,怀念京里的知己旧友,盼望有一天咱们平芜社的百戏可以走进汴京城中,待到明年春和景明,百花盛开之时,师父若想要回到京里,弟子再陪您一起去。今年暮春恰好是母亲逝世十年之期,弟子也很想回到京里去拜祭母亲的魂冢。”苏苇舟微笑颔首,道:“此事师父尊从你的心意,其实师父对于名声富贵并没有太多兴趣,也并不奢望有朝一日平芜社的百戏可以名动京师,当初师父组建平芜社是为了给你与痕秋一个家,当年你们的母亲殁世未久,师父看着你们那样娇小,那样忧伤,为了令你们早日走出丧母的悲痛中,因此想要组建一个戏社,招揽许多江湖朋友来到社中,每日陪你们读书学戏。那些年月里,师父带着平芜社的一班弟子走遍姑苏城的街头巷陌去卖艺谋生,不仅为了赚取微薄银钱来维计生活,也为了让你们这一双孩子可以早早地融进姑苏城的市井生活中,令你们在欢闹喧嚷的景象中渐渐忘却生活的哀痛,只要你们快乐安然,师父已心满意足。当年我将你带到姑苏城中养育,本期望可以授予你一身惊人本领,将来长大后成为一个像王爷那般文武双全,德才兼备之人,奈何师父学识浅薄,为人粗陋无用,只能教你一些斗鸡走狗,走街卖艺的江湖技艺,至于诗书礼仪,骑马射箭,正宗的武学却无法细细教你,师父终是辜负了王爷当年的期许。”倾羽道:“做人并无需文武双全,德才双修,只
要一生心存善念,认真活着,俯仰无愧于天地之间,行事对得起父母妻儿,他便是个好人。倾羽这一生身边只有娘亲与师父两位亲人,娘亲早早地殁世,是师父用心抚育我,您待倾羽恩重如山,在倾羽心中,师父才是这世间真正的大英雄,不像有些人,虽然贵为皇室贵胄,一生安享尊荣,然而为人负心薄幸,行事冷漠无情,为了家族荣宠抛妻弃儿,这样的人纵然位高权重,一生享尽荣华富贵,却也终究是一个自私自利的轻薄小人。”苏苇舟幽然叹息,知道他是在怨怼自己的爹爹,却无法劝慰,只得默然离开。少顷,倾羽轻轻走出雅阁,在推开门扉的刹那,蓦然瞧见痕秋单薄的身影伫立在雪中,他行到痕秋身旁悠悠一笑道:“痕秋,天时这样冷,你独自站在雪里做什么?”目中溢满怜惜之情。痕秋道:“我担心爹爹会责怪你,因此站在这里等候,我仔细聆听着雅阁内的声响,待发现有何异动时,我会闯入阁中为你解围。”倾羽嬉笑道:“谢谢玉姑娘的好心,我这样勤奋努力,聪明上进,师父他一定不舍得责罚我的。”痕秋微笑着斜睨他一眼,面上晕染淡淡的霞晕,彼此相对凝睇片刻,倾羽道:“痕秋,后日是腊八节,平芜社要在灵溪草堂表演兽舞,今日恰逢雪后初霁,山中时有饥饿的猛虎与野兽外出觅食,因此我想要趁着雪后天寒之时到姑苏城外的青枫山中去猎取一头猛虎或者豹子,以作后天表演兽舞之用。”痕秋道:“如此让我随你一起去,我曾跟随爹爹学过驯兽的本领,有我陪你到山中狩猎,遇见凶险猛兽,我可以与你一起对付它。”倾羽听闻万分欣喜,他戏谑道:“倘若今日到山中果真遇见了猛兽,咱们也无需驯服它,我只消站在它的面前,你依在我的身后,它见了我这般丑陋滑稽的模样自然是不肯食的,再转首瞧见你娇美清丽的模样,一定误以为是某位神仙姐姐降临人间,瞬间便被你的倾世美貌所折服了,到那时咱们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以捕获它。”痕秋嬉笑道:“油嘴滑舌,好没正经。”说着转首走回舍中抄起猎叉、强弩等狩猎物事,牵过院中马匹,便欲往山中行去。二人策马奔腾过二十里许,终于来到峰峦嵯峨,银装素裹的青枫山脚下,倾羽勒马徐行走进山中,此时雪后初晴,苍茫雪山分外妖娆,他与痕秋手持强弩朝白雪皑皑的云山深处缓缓行进,耳际风生飒飒,如猿啼狮吼,痕秋心中渐生惧意,情不自禁上前握住倾羽的手,倾羽转首温煦一笑,双目炯炯望着周遭残雪,耳中仔细聆听着周围森森荆莽丛中窸窸窣窣的响动,他知那些凶险猛兽向来机警过人,时常出没在苍莽荆杞丛中望着山中行人伺机残害,他手持猎叉朝云林深处行去,不时拨开眼前蔓草去瞧其中的异动,期望此行可以凯旋而归,捕获几只猛兽回到轩中引得师父欢欣,然而二人在崎岖山道上蹒跚行过半日时光,却始终未曾发现有任何猛兽出没林中,他渐渐灰心消弥,掌中隐隐察觉痕秋握着他的一只玉手在瑟瑟轻颤,他转首回望痕秋,见她着装十分单薄,秀美绝俗的面容惨白如月波,婀娜的身姿在萧萧冷风中微微颤动,不由地万分怜惜,他除下身上雪袍披于痕秋肩上道:“雪后山间阴冷酷寒,让你随我远行到山中狩猎,你受苦了。”他侧首凝望眼前一望无际的苍茫雪野,悠悠叹息道:“咱们今天已在山中游荡过半日时光,却是一无所获,料想今日在此青枫山中是捕获不到猎物了,咱们还是回到林中牵马早早地下山去,免教师父担心。”痕秋忧郁道:“可是后日的兽舞是要放一只野兽在笼中领舞的,咱们没有猎物,后日的兽舞该如何表演?”倾羽嬉笑道:“让我来想办法,我们此刻下山去找城中的驯兽师去买一只被驯化的老虎以作兽舞的噱头便可以了,未必要亲自捕获。”痕秋微笑颔首,拽起倾羽的手下山去,倾羽郁郁不乐回望身后高耸入云的巍峨雪山,幽怨道:“这样奇俊秀丽的一座青山却无一只生灵出没,确为一大憾事。”痕秋淡淡笑道:“这恰好应了柳子厚那则《江雪》诗里的情境: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描绘的正是当下这种孤寂苍凉的意境。面前这魏巍雪山之中,一只鸟儿也没有,一痕人迹也寻不到,只有我们俩人徒步雪中。若是今日我没有陪你同行,要你孤身闯入这一片晶莹雪山中,此刻你一定会万分寂寞吧。”倾羽欣慰道:“这是上天赐予我们的恩惠,要我们在孤寂寥落之时还拥有彼此可以相互慰籍。”痕秋忧伤道:“我只希望有一日若我们不得不分离,在苍茫岁月中我依然可以找到你。如同此刻我们漫步在冰冷雪山中,周围的一切那样安详,没有一丝人声,仿佛身外这万丈红尘已经将我们彻底抛弃在这座清冷冰山中,我期望有一日若这世界彻底抛弃了我,我还可以拥有你填补余生的记忆。”倾羽动情道:“在我心中,你就如同我的小妹子一样,我会一生一世照顾着你,今生无论你身在何方,无论遇见何种危难,我都会站在你身旁奋不顾身地保护你,永远不会舍你而去。”痕秋听闻这番话,心怀淡淡的忧伤,望着倾羽秀逸颀长的侧影,心中黯然道:“倾羽,你可知我不止想做你的小妹子,为何你心中一直看不到我。”口中却故作淡然道:“你总爱轻易向我许下美丽的诺言,可是只怕有一日,待你遇见心仪的女子,这些诺言你便做不到了。”倾羽轻引一笑道:“我这一生见过最美丽的女子只有娘和你,我一个走江湖卖艺的,这辈子还能遇见什么心仪的女子,我这一生的宿命只会如大多数的市井百姓那样,到了婚配的年纪由师父做主物色一个门户相当的对象,与之结成连理,了此残生,无份谈什么心仪不心仪,再说我今年不过年方十六岁,你就这么着急想要为自己找嫂子了。”痕秋被他逗的忍俊不禁,嗤笑道:“我哪里会着急,只怕是你着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