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羽携着痕秋一路谈笑风生走下山去,便在此时,雪山枫树林中忽而传来一声猛兽的厉吼,倾羽惊悸望着面前广袤枫林中的异动,迅疾张弓搭箭朝声响袭来的方向行去,他大踏步跨入苍莽深林,仓惶四顾,寻觅凶兽的行迹,待越过一片红枫林时,终于由枫林的罅隙中隐约瞧见一幕惊心的情景,只见一只杏黄色花豹正在逗弄一条青灰色小蛇,那小蛇蜷曲在地仿佛柔弱的雏燕般在凶兽面前等待自己末日的降临,模样异常可怜,触动了他的恻隐之心,他心道:“我要拯救这条小蛇,不能让它丧身凶兽之口。”他拈弓搭箭正欲往花豹背心射去,在电光石火的瞬间却瞧见那条小蛇迅疾如闪电朝花豹肚腹扑去,豹子身下吃痛,卧地伸足一阵狂踢,双足蹑向小蛇,将小蛇猛掷入草丛,张开利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噬向蛇身,那小蛇在利齿间痛楚挣扎几下,仿佛飘飖的苇草般缓缓葬身花豹之口。豹子格毙了毒蛇,只觉得身下痛痒难当,疲惫瘫卧在地休憩,倾羽双目炯炯紧盯着沉睡的花豹,向其周身连珠发射出几箭,羽箭射中花豹伤处,那豹子痛楚挣扎几下,旋即奄奄一息昏晕倒地。倾羽欣喜上前,转首呼唤痕秋道:“秋儿,快来看,我猎到了一只豹子。”痕秋取出一张银丝网奔到豹子身前,嬉笑道:“这下好了,后日的兽舞咱们有豹子做噱头了,我们立时将这只豹子带回家,爹爹若见了定然欢喜。”倾羽欢欣微笑,除下豹子伤处的羽箭,再以桃花散和着麻沸剂给它裹伤。待收拾妥当后,倾羽正欲携痕秋抬着伤重的豹子还家去,抬首却蓦然瞧见枫林中一抹晶光闪过,他留心逡巡着那抹晶光闪动之处,渐渐地,枫林枝叶中渐渐裸露出一只白虎的身影,正蹑足朝痕秋行进,他忐忑望着悄悄靠近痕秋的那只白虎,欲张弓射去,却见那白虎纵开前足向痕秋背心狠厉扑去,欲张弓射杀早已不能,当此际他不假思索飞身而出,以血肉之躯护住痕秋,那白虎伫立身后揉身而上,利爪捉住倾羽肩背张开血口噬向他的颈项,瞬时间只听得一声犀利虎吼,他的颈中裸露出一片殷红血迹,他惊恸惨呼出声,竭力捉住白虎双足与之搏斗,在撕心裂肺的痛楚中,他几乎再无余力抵御猛虎的侵噬,颈中痛得无法呼吸,脑海一片眩晕,在几欲丧生昏厥的瞬间,耳中袭来痕秋凄厉惊惶的呼唤,他艰难侧首目光凄迷瞧着痕秋痛楚忧急的模样,深深恐慌痕秋会舍身护己而近身与白虎赤搏,情急之下,他禀足全力竭力与白虎缠斗,在几欲丧身虎口的刹那,急中生智,伸开双足奋力朝白虎柔软的肚腹踢去,白虎惊痛怒吼,啸声唳天,他乘机抽出一柄金银小锏刺向白虎肚腹,向其身下疾刺几锏,击中白虎要害,瞬时只见那猛虎蜷曲在地痛苦挣扎几下,就此不动了。倾羽护住颈中伤处艰难起身,忐忑靠近猛虎,待发觉他卧在地上一动不动时,方稍稍安心。他侧首朝痕秋欣慰一笑,道:“痕秋,我杀死了一只老虎,咱们还家去告知师父,他知晓了一定会很开心。”痕秋泪痕楚楚凝望他,怜惜道:“倾羽,你受伤了,其实方才你大可不必舍身救我。”倾羽淡淡笑道:“我自然要救你的,我们情如兄妹,无论何时何地,无论生命中遭遇怎样的危难,我都会舍身护你的。只可惜,你是师父的千金,而我只是个无父无母的乡野小儿,我们今生也许无缘相伴到老,总有一天你遇上了心仪的男子会舍我而去的,我只希望在我相伴你的时光里,你可以永远平安快乐。”他动情诉说着自己的心事,痕秋静静依偎着他,心中柔和而酸楚,颈中鲜血缓缓坠落,滴入痕秋的臂弯,她惊恸凝望着他血肉模糊的颈项,却发觉他已悄无声息停泊在自己肩上。她失声惊呼,道:“倾羽,倾羽……”他再没有回应她,唯有无声的鲜血毫无止歇地潺潺坠落。她惶急扯下衣间布帛为他包裹伤处,以金银小锏掘坑葬了白虎,转首负上他清瘦孱弱的身躯缓缓下山去。雪山艰险难行,待她负着倾羽伤痕累累的身子行到山下系着白马的梨花树旁时已经筋疲力竭,她自花树下牵过两匹白马,带着倾羽疾驰离去,一路控辔疾行,仿佛已穿越迢迢山水一般,才终于回到了清芜轩中,苏苇舟伫立廊下等待,见痕秋带着倾羽负伤归来,心中惶急奔到痕秋身前,见两个孩子身上沾染的斑斑血迹,怜惜道:“秋儿,你和羽儿在山中遭遇了何事,怎会受这样重的伤?”痕秋凄声道:“我没事,是倾羽,方才他为了救我遭遇猛虎侵噬受了重伤,爹爹,您一定要救他。”苏苇舟惊痛望着倾羽血痕斑驳的胸襟,凄然道:“羽儿,你这是怎么了?”他接过倾羽大踏步走入房中,以桃花散,景天三七膏,绛珠琼花粉等给他敷在伤处,再以柔丝雪纱给他细细包裹伤痕,忧心看着那血肉模糊的颈项,心道:“山中的猛兽身上多有剧毒,被其咬嗫之后若非救治得宜人多半会疯癫痴傻,甚而中毒身亡,羽儿颈中的伤需得好好调治才是。”想着便唤来两名弟子吩咐其去延请玉芝堂的郎中前来为倾羽诊病疗伤。痕秋凄恻伫立身后,目不转瞬凝望倾羽,在这一时,她几乎忘却了身后的万千红尘,眼中心中只余下锦榻上这个舍身护她的忧郁少年,回忆方才在山间所说的话,她心中浮动着淡淡的忧伤,淡淡的欢喜,自从六岁那年在汴京城与倾羽初相遇以来,这数载年月里,她总以为倾羽待她从未流露过丝毫真心,直到今时今日在雪山中,他身负重伤停泊在自己臂弯里,凄郁倾诉着那一番诚挚忧伤的心事,她才终于明白倾羽待她亦用情很深。
这一晚碧霄星河熠熠,寂月皎皎,她伫立明月清辉下守护着榻中憔悴忧伤的少年,惆怅一宿未眠,仰望着窗棂上的淡淡月华,心中柔丝缭绕,仿佛置身于一片缥缈幻境之中,既希翼着倾羽可以早早醒来与她共赏明月,又害怕红尘中的一切声息都会扰乱了这一场迷醉的清梦。这一天,一个少年一襟脉脉温情的言语推开了一个少女的心门,让面前的这位女子为他倾情一生,清夜无尘,月色如银,她就这样静静守候在月光下,心中忽儿忧伤,忽儿欢喜。至第二日晨曦,小园中霞漪如锦,百鸟喧嚣,苏苇舟踏着斑斓曙色走进房中,见倾羽正沉静昏睡在榻中,神色憔悴而恬静,再转首回望痕秋凄郁的面容,疲惫氤氲的眼眸,知晓她一宿未眠,不由地婉言相慰道:“秋儿,昨日郎中来到轩中已经说过,倾羽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很快就会醒来的,你已经守着他一宿了,也该好好歇息,否则等待倾羽清醒后见到你疲惫伤心的模样还要为你担忧。”痕秋歉然道:“让爹爹受累了,痕秋对不起您,可是倾羽他是为了我才受这样重的伤,我若在此刻离他而去,实在于心难安。”苏苇舟怜惜望着她柔情的眼眸,不由地悠悠叹息,悄然离开了雅舍,他知晓自己的女儿这些年月里一直深深恋慕着倾羽,然而羽儿待她却并未有太多深情,而况他是王爷之子,总有一日要回京认父的,与他相配的女子也必然是王公贵胄之女,却不会是他苏苇舟的女儿,只怕秋儿的一腔深情只会令自己徒增伤心而已。他幽幽道:“女孩子长大了,总会有自己的心事,但愿命运不要太过伤害她。”
倾羽因着伤重昏迷缠绵榻上三日三夜才悠悠醒来,痕秋一直守着他,这几日之中,她亦是未饮未眠,始终寸步不离守候在榻前,待三日后倾羽醒来之时,她已是形销骨立,憔悴不堪。那一晚室中烛光溶溶,兽炉烟香,室外月色朦胧,梅香馥郁,倾羽握着痕秋的手掌轻轻颤动,眉宇如玲珑的玉蝶盈盈震颤,仿佛要从一个迷醉的梦境中渐渐苏醒,痕秋欣然轻唤道:“倾羽……”倾羽艰难睁开眼眸望着她憔悴的容色,不由地万分怜惜,歉然道:“痕秋,对不住,这几日要你为我伤心了。”痕秋再难自抑,泪痕楚楚凝望他温润如玉的面颊,情不自禁扑入他怀中,倾羽温柔抚上她的柔丝,心中有片刻的恍惚,然终难拒却她的盛意,展袖轻轻护着她,窗外月光越过珠帘朗照床前,他们就这样紧紧依偎在月光下,琨玉秋霜,岁月静好。当此际月上中天,夜阑人静,室中红烛飘飖,沉香袅袅,痕秋因着太过疲倦,不知不觉沉睡在倾羽怀中,彼此静静相依直到天明。倾羽回眸凝视怀中佳人,回忆着几日前在雪山中的情景,心中漾起淡淡涟漪,此夜良宵,他终于知道这些年月里痕秋待他难以割舍的情谊,遭遇这一场劫难,他亦会一生一世都铭记着怀中的少女。回忆年少旧事,自从数年前与痕秋在汴京城中初相遇至今,他们青梅竹马,心有灵犀,始终相携相伴,患难相依,如伯牙与子期,志趣相投,心意相通,所谓高山流水,不过如斯,只觉得人生得一知音,已足慰平生。
这一日晌午,痕秋在一阵悠扬丝竹声中悠悠醒转,醒来后发现是平芜社的一班弟子站在园中练习一折《平湖秋月》的南戏,而倾羽正伫立廊下舞剑。痕秋半嗔半喜来到倾羽身前道:“倾羽,院中寒气这样重,你的伤势还未痊可,怎可以独自来到园中舞剑?”倾羽嬉笑道:“我的伤早已无大碍了,不过是被老虎挠了一下,在家中将养几日早已痊愈了,你瞧,此刻我还能摇头捋须登台去唱一出南戏呢!” 他扭动颈项似在示意自己的伤势已经痊可,然刚一运动却又觉得颈中剧痛难当,痕秋忧心瞧着他痛楚的模样,不由地轻嗔薄怒道:“我要你安心静养,你却要故意逞强在我面前表演神功,你是想要看着我为你担心,要我于心不安么?”倾羽强忍颈中疼痛,柔声道:“我真的没事,那一天在雪山中我已经答应了你,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你遇上危难,我都会尽全力保护你,我不会轻易有事的。”痕秋面颊微红,含羞道:“倾羽,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有一日我们可以携手走过一生,就像是词曲中所述的那一双鸿雁一样,比翼飞过万水千山,生死不离,倾羽,我很想问你,这些年月里我在你心中究竟算什么?”倾羽一时惊愕立在廊前,他此时方知痕秋待己已用情至深,唇角龛张喃喃语塞道:“我……我”,他手心微颤轻轻抚住朱红廊杆,一时茫然不知所措,悄立半晌才渐渐平复心绪,转首微笑道:“痕秋,我带你去瞧那一日我们在山间弑杀的那只白虎好么?平芜社的两位师兄今日将那只白虎抬到轩中了。”痕秋心中一恸,热忱期盼的心扉渐渐失落,唇角逸出一抹苦笑道:“那一日你在山间重伤昏倒,我孤身无援只得将白虎葬在雪山中的一株古松下,而后竭力带你还家,我原以为并无人在意那只白虎的下落,却没有想到两位师哥竟而寻到那只白虎的葬身之地,将它带回轩中了,倾羽,你陪我去看看那只虎儿吧。”倾羽携着痕秋走进院落西向一间厢房之中,痕秋见到蜷曲在地的白虎,心中微微惊颤,见那只猛虎虽已毙命多日,然而眉宇间依旧英气逼人,横眉怒腮,慑人心魄,正是猛士虽去,余威犹存。倾羽道:“这只白虎是我平生第一回猎得的猛兽,我要将它好好珍藏,师父含辛茹苦教养我多年,我想要将这只白虎的虎皮送给师父。”痕秋浅笑道:“这样很好,爹爹若收到你这件礼物,心中一定格外欢喜。”他转首轻轻握住痕秋的玉手,温言道:“痕秋。”她面颊微红,心中柔丝缭绕,轻声道:“你想说什么?”他自胸襟中摸出那柄曾格毙猛虎的银鞘小锏,交于痕秋面前,道:“秋儿,这把银锏曾是我娘生前最珍爱的一件防身之物,这许多年里,我一直随身携带着,片刻不曾离身,那一日我们在雪山中曾用这柄银锏一同格毙了一只白虎,今天我想要将这柄银锏送给你,在我心中,你是我的人生知己,是我有生以来除却娘亲之外最重要的人,我期望我们可以做一生的挚友,像伯牙与子期一样,高山流水,心有灵犀,虽不是恋人,却胜过人间千千万万的莺俦燕侣。痕秋,你愿意么?”痕秋惘然地瞧着那柄银锏,悲郁转身喃喃道:“我早已知道你心中从未喜欢过我,这许多年里,凤凰于飞,岁月静好只是我一个人的幻想,你从未想过要与我共度此生。在你心中我只是你的小妹子,你想要尽全力保护我,给我欢乐,却从未想过要我做你的红颜知己。”她强忍眸中泪意怅然看着面前的少年,悄立半晌后终于坚定道:“倾羽,我答应你,做你一生的知己,无论何时何地,你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倾羽欣慰浅笑,将银锏放入她手中道:“人生得一知音,虽死无憾。”痕秋微笑握住银锏,茫然若失离开了厢房,那一日她并没有返回自己的寑阁,直到夜幕降临,月色朗照庭芜依旧没有回去,清芜轩中的人不知她去了哪里,倾羽心下焦急,为白日自己狠心的行径深深懊悔,他卧在山塘湖畔寒冷的冰雪中苦苦等候,心中苦涩幻想着这个失落的女孩此时不知身在哪里,他想到每逢花朝月夕时他们曾日日畅游的百花谷,想起他们曾一起弑杀猛虎的青枫山,回忆着在漫长岁月中痕秋陪伴他走过的每一个角落,一时间悠悠往事如云丝般萦绕心田,在过往锦瑟华年里,一半是孤独,一半是痕秋,自从娘亲殁世后,在这世间,他唯有师父这一个亲人,亦鲜少有知己朋友,是痕秋陪伴他走过漫长寂寥的年月,给他无数的欢乐与安慰,他怎可以再伤害她。他僵卧寒雪中怅然怀想着悠悠往事,正当苦闷忧思之时,一个倒映在银光寒雪中的身影愰入他的眼帘,他心中一惊,以为是痕秋回来了,侧首回望却瞧见苏苇舟怅然不郁的面容伫立在自己面前,他歉然道:“师父”。苏苇舟并没有回应他,只是悄然离开了湖畔,唯余一声悠长的叹息久久回荡在霜风里。
次日拂晓时分,远天氤氲苍茫,湖畔寒霜盛雪,四野人声寂寂,遥遥望去,仿佛一只图景萧疏淡远的景泰蓝瓷釉。这一日晨曦,倾羽迎着天际一抹熹微曙光便踏上了旅途,他寻到了那日他们曾在雪山中弑杀猛虎的青枫山下,他料想痕秋此时就在山中,那一天,他曾在雪山间的一株梅花树下向她倾诉了积郁已久的心事,也是在那座山间,他们一同弑杀了一头猛虎,他有幸为她负伤,那时的西风寒雪,红梅古松她一定都记得的,一个人在失意悲伤时最容易寻到一处清幽之地,寻觅到往事中一处刻骨铭心的地方,将自己深深地掩藏,因着昨日他的一席妄言深深地刺伤了她,以至于造就了今日两个人的悲苦,或许此刻她就在山间的那株红梅树下,对着梅花吟哦她的苦闷失意,或许她回到了他们曾一起弑杀白虎的古松旁,在古松下回忆当日生死攸关的情景,独自怅然叹息。他掷下白马徒步走进山中,此时山间石径上冰雪已渐渐消融,青枫山上苍松虬结遒劲,红梅暄香远溢,他踏着萧疏残雪走过一片喧嚣馥郁的梅花岭,越过一片红霞晕染的松枫林,寻觅到那日他曾被猛虎噬成重伤的古松下,期望在清幽山林中寻觅到一丝痕秋的踪迹,然而他在山间焦灼奔走消磨过大半日辰光,却终究没有见到丝毫人迹。他伫立山间仓惶四顾,心中凄然想到:那一日在清芜轩中我曾深深地伤害了她,此刻她一定是躲避到一处隐秘的角落,教我永远寻不到她的行迹,教我一生一世愧悔伤心。远处天际一抹寒鸦的剪影苍凉划过彤云飞向缥缈云梢,他心中亦如那只凄凉的寒鸦一般孤寂寥落,无枝可依,目送山间成群的飞鸟翩跹还巢,心中凄清想到:痕秋,你此刻究竟身在哪里?我知道你是要惩罚我,要我伤心愧疚,只希望无论何时何地,你千万要保重自己。他悄立山间苍凉呼唤,呼声响彻空谷,一时间只听得四谷皆应,群鸟啾鸣,然而一片喧嚣过后便是迂久的沉寂,山中并无一个他臆想中的妙龄佳人赶来抚慰他的忧伤,仿佛一只惊鸿掠过湖心,在静谧湖泊中撩起一片狂花后便是恒久的岑寂。这一日黄昏,他犹如牵线木偶一般浑浑噩噩走下山巅,在心境苦闷无依时,却忽然在幽寂山间寻觅到一处琪花竞秀的人间盛景,只见在山阴水泊旁一处白雪苍茫的雪岭中盛放着一片纯白晶莹的雪芙蓉,那雪芙蓉的花枝盈盈震颤,仿佛禁不住逆风寒雪的摧残,又仿佛是遭遇到佳人的玩赏攀折,盈盈花苞飘飖几欲拂落。倾羽喜上眉梢凝望着那一蓬白雪芙蓉后的清丽佳人,不由地眉眼堆欢,欣然惊唤道:“痕秋。”花丛中的少女手握一捧雪芙蓉瞧着他柔和浅笑,风神奕奕朝他走来,倾羽动情瞧着她走过旖旎花丛,越过冰封水泊,朝他面前盈盈行进,然而雪山间小径陡峭难行,待她漫步越过山崖间霜雪地时,忽而一个不留心,足下一滑,身子不由自已地向前俯跌,失足坠落幽幽空谷,倾羽伫立花丛前凄声呼唤道:“痕秋,痕秋……”
原来那名在皎皎冰雪中采折雪芙蓉的少女正是痕秋,昨日她因着倾羽的狠心拒绝伤心迷惘独自走进山中,在山间红梅花树下挨过一宿寂寥忧伤的漫漫寒夜,僵卧冰冷寒雪中苦苦忧思一日一夜才终于渐渐彻悟,她知道这些年月里倾羽待她并没有太多情意,或许他们今生的情谊止在兄妹之缘,而无红尘恋人之份,就像倾羽所说的那样彼此做一对人间的知己,高山流水,心有灵犀,岂非胜过世间千千万万的莺俦燕侣。想到这里,心境渐渐豁然开朗,伫立花下忽而想起昨日自己不辞而别,不知会令爹爹与倾羽怎样地焦急忧心,此刻平芜社的师兄们定然会踏遍整座姑苏小城苦苦寻觅自己,念及此处,不由地为昨日的轻狂行径暗自懊悔。她瑟瑟起身,稍整衣间的残雪,便盈盈往山下疾行而去。她一路移花转石,只期望快快下山,却无意中于白雪皑皑的山阴之侧偶遇一丛晶莹怒放的雪莲花,那朵朵雪莲在斜阳白雪掩映下越发粉白妖娆,艳如桃李,她浅笑步入花丛中,去采折那芳菲袅绕的花枝,正玩赏的尽兴时,耳际忽而传来一阵渺茫凄怆的呼唤,那声音似来自缥缈天际,却又仿佛近在耳边,她抬首茫然四顾,希翼在旖旎雪山中可以偶遇自己魂牵梦萦的身影,然而伫立花间凝眸四顾半晌,却并未瞧见山间有丝毫人影出没,她热忱期盼的心扉渐渐失落,低首自顾采花,想起那日倾羽曾为己身负重伤,而雪莲是花中佳品,莲衣及莲子药性极佳,便思忖着多采几株雪芙蓉带回轩中送与倾羽治病疗伤。她置身于芙蓉花丛中一路婀娜奔走采折花苞,如一只穿花蛱蝶般飞入花间寻香采蜜,过不多时已采得满怀花枝,嗅着满襟满袖清香远溢的芬芳,禁不住神泽气愉,正欲携着手中花盏离开时,抬首却瞧见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正伫立花前深深凝望她,她一时惘然怔在花间,泪雨凄迷深深凝望面前温润如玉少年,心中喃喃呼唤道:“倾羽……”她惊喜交集向前奔去,然雪山岩壁陡峭湿滑,她倚着花枝向前行走,待将要离开锦绣花丛时,忽而足下一滑,坠入幽幽空谷。倾羽脑中一片眩晕,惊心瞧着面前的女郎朝深谷坠去,情不自禁奔到峭壁边缘,双足一登,追随痕秋坠入深深幽谷,霎时间,只听得缥缈空谷袭来一声苍惶的呼唤,声震四野,瞬间便湮没了声息。倾羽跳落山崖后坠入一片冰湖之中,湖面寒冰森森,锋锐冰凌如千万片雪刃般切割着他赢瘦的身躯,一时间只觉得身子剧痛如割,他置身冰冷湖水中惊惶呼唤痕秋,仓惶四顾终于在一片菖蒲丛中寻到恨秋的行迹,此际她已昏晕在苍郁蒲苇丛中,赢弱身躯被茂密苇草刺的伤痕满目,他强忍膝间剧痛仓惶奔向痕秋,怜惜呼唤道:“秋儿,秋儿……”痕秋在一阵焦灼呼唤声中艰难醒来,泪眼迷蒙瞧着面前的少年,一时情难自禁扑入他怀中,一双玉手握住他的胸襟,娇嗔幽怨道:“倾羽,今日天时这样冷,你奔到雪山里来做什么?”倾羽道:“昨日你的不辞而别,令我五内如绞,我知是我那一番冷漠薄情的话语深深刺伤了你,昨晚你离开以后,我曾深深地懊悔,卧在湖畔寒雪中苦苦等候了你一夜,然而你始终不曾归来,我一时茫然无措,不知你身在何方,不知你是否安好,想起这一日一夜之中你可能遭遇的种种不幸,我五内俱焚,心痛如割。在彷徨无助中,我想到从前我们曾日日畅游的百花谷,想起我们曾一起弑杀猛虎的青枫山,于是带着一丝微茫希望,寻到这片雪山中,希望天可怜见,让我在山间遇见你,我在山中奔走了半日,却不见幽寂雪山中有一丝人影,我失魂落魄枯坐山间,意兴索然看着山中光景,直到夕阳西下,倦鸟还巢才如一具行尸走肉般走下山去,却没有想到在心扉沉入绝望的深渊时一切会柳暗花明,在雪山峭壁边缘那一蓬雪莲花丛中,我终于寻到了你。”他爱怜抚过痕秋微染血痕的玉颊,道:“对不住,我害你在冰冷雪山中苦痛煎熬了一宿,此刻又牵累你坠入深谷,身受伤害,痕秋,此时你还在生我的气么?”痕秋淡淡笑道:“我自然要生你的气,原本我只是因着你为我负伤,形容这样憔悴,我于心不安,想要来到雪山中寻觅几株雪莲花为你治伤,却没想到你竟而也寻到此山中,站在花间殷殷唤我,害得我惊慌失措,失足坠入深谷,此刻又面对我说出那样一番莫名其妙的话,好似我的生命失去你便索然无味了,我玉痕秋在姑苏城中也是一介侠女,我的志向是要跟随爹爹行走江湖,走遍天下去演绎南戏,让咱们平芜社的戏曲名动海内,儿女情长只是我生命的点缀,我万万不会因为一个人而消极厌世的。”倾羽欣慰一笑道:“这才是我见过的痕秋,胸怀抱负,有勇有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你若是男儿,必为魏征,房玄龄一般的人物,年少时参加贡举,中个状元郎,一朝登入天子堂,为国君解忧,为百姓谋福祉,成为一代人杰。”痕秋嬉笑道:“你又在取笑我了,天下书生寒士千千万,状元郎只有一个,岂是轻易就能当的,至于像房玄龄,魏征那般的英雄人物更是凤毛麟角,古往今来,几百年才出现一个。”她佯作失意悠悠叹息道:“我生为女儿身,这辈子是无缘做什么状元郎了,不过虽做不成状元郎,能做状元郎的小妹子也不错,倾羽,你有没有梦想过今生要考贡举,中进士,有朝一夕能高中一个状元郎呢?”倾羽浅笑道:“我一个江湖浪子,大字识不得几个,能做什么状元郎,只怕是令妹你的愿望太过远大,为兄实难从命。”痕秋淡淡恬笑,望着身后深邃的幽谷悠悠道:“倾羽,天色这样晚了,我们要想法子回家才是,否则今晚就要露宿空山了。”倾羽惆怅道:“这幽谷陡峭湿滑,只怕一时难以攀登到谷顶,看来天命如此,今晚我们不得不露宿空谷了,只是要牵累师父为我们担心了。”他望向痕秋苍白稀薄的容色,不禁深深忧心道:“痕秋,你身上的伤还好么?我陪你在谷中游走几步,瞧一瞧你的伤势如何。”痕秋艰难起身,跟随倾羽缓慢挪步,然刚一移步便觉着双足剧痛难当,她惆怅道:“是伤到筋骨了,只怕近两日想要行走会万分困难。”倾羽劝慰道:“不碍的,让我负你还家去,这谷中阴冷无比,咱们今宵若真在此处过夜,只怕你的身子经受不起,我知道这谷底有一条通往姑苏长街的小径,只是路途太过遥远,要经过三十余里方能到达长街。昨夜你因我露宿雪山,今夕让我负你走过这三十里山路来作陪还吧。”痕秋欲相拦阻,然倾羽已屈身将她盈盈身躯负在肩上,缓步朝谷外行去。他道:“由青枫山谷底到达山外小村,有一片漫长的梯田,田中植满桑树、荠麦之属,还有些许梅园、桃林点缀其间,咱们沿着小径越过这一片广袤田园,到达小村后再走里许路便到家了。”痕秋歉然道:“咱们并肩走过这三十里小径也要一日辰光,而今要你负着我走过这漫漫长路,你的身子怎可抵受得住?”倾羽嬉笑道:“我没事的,我身强体壮,粗手大脚,做脚力活是我的强项,我严倾羽出身寒微,今生若非蒙遇师父收养,授予我许多谋生技艺,只怕今世的命运也只能做一个市井脚夫罢了,为达官富贾鞠躬鞍马,没有丝毫尊严,而今时我却有幸与你携手畅游江湖,走遍天下去演绎南戏,生活得惬意安然,今日更有幸负着你这样一位倾国倾城的女郎还家去,实乃不胜荣焉,我只会尽兴享受,怎会疲累呢?”
痕秋被他逗的乐不可支,亦忘记了身子疼痛,就这样他负着她走过了迢迢山水,度过了漫漫寒夜,待二人到达梯田尽处小村上时,已是次日的黄昏,痕秋疼惜看着他惨白倦怠的面容,劝其在小村上饮水打尖,稍事歇息后再往前行进,倾羽定然不肯稍作停留,他憔悴不堪望向痕秋道:“你身上的伤需尽快找玉芝堂的郎中好好看顾一下才是,不能因我误了时机,咱们到达清芜轩后再歇息。”倾羽在小村旁雇佣一辆驼车载着他们还家去,他神容憔悴坐在车中,因着曾身负重伤,兼之走过这一日一夜的迢迢山路,此时已心力交瘁,筋疲力竭,颈间那刺骨的疼痛阵阵袭入胸襟,倏然间只觉得胸中疼痛如绞,神容恍惚,几欲晕厥在地,痕秋望着他惨白的神容,深深忧心道:“倾羽,你身子不安么?”倾羽轻柔握住她的玉手,劝慰道:“我没事,痕秋,我们很快就要到家了。”回首却瞧见痕秋彷徨忧急的容色,于是嬉笑道:“我真的没事,痕秋,你看这村落冬景,萧疏淡远,宛似一幅村居水墨画,颇有情致,这还是我平生第一回做驼车,委实曼妙无穷。记得小时候曾听师父说过,孔子在天命之年还曾架着牛车周游列国,去游说各国国君要他们尊儒术,崇仁道,终成一代贤哲的故事,那时我还对这位胸怀大义的迟暮老人充满崇仰之情,然而现在想来他这人未免太过愚痴,他带着一群弟子到四海列国去劝说国君要他们休战养息,礼贤下士,崇尚仁德,然而那些君王臣工他们不是骄奢淫逸,便是沉湎战争,妄图吞并周围邻国,实现丰功伟业,愿意听从他的谏言者寥寥无几,他这一路的风霜雨雪走的这样落寞,最终失意无比返回了鲁国,在鲁国曲阜开办一间学舍,每日整理古籍,教育弟子,传说孔子座下的弟子逾三千人,我想他那时若非荒废十多年时光奔波在路上,去游说那些恋战骄奢的国君,而安心呆在故乡收徒育人,他座下的弟子或许可以逾万人。”痕秋啐道:“孔圣人的仁德之心,岂是你这种不思进取之人可以懂得的,似你这般的江湖浪子,一定期望每日诗酒佳人在侧,陪着你赏明月,游五湖,方才称心。”倾羽嬉笑道:“知我者,痕秋也,比起孔子,我更喜欢范蠡,他在功成名就之时全身而退,携着西施隐居江湖,每日泛舟湖上,与明月佳人相伴,生活得潇洒闲逸,就像昨夜我们一起走过那漫漫长路,虽旅途寂寞艰辛,然身边有你相伴,我亦觉着曼妙无穷。”痕秋嗤笑道:“你只会欺负我,国西施是千古第一美人,而我只是个贫民女子,岂能和她相比,再说西施与范蠡他们是一对恋人,彼此携手同游自然其乐无穷,而我们只是兄妹,只怕有我陪着你会令你痛苦难耐吧。”他们一路谈笑风生,须臾之间,驼车已行至清芜轩门前。苏苇舟站在轩门外翘首以盼了整整一日,这时见一辆驼车朝轩中行进,不由地惊喜交集飞奔到车前,见车厢内果然坐着倾羽、痕秋二人,一时失神欣然呼唤道:“羽儿,秋儿……”倾羽惭然望向师父,道:“师父,我把痕秋带回来了,都是弟子不好,昨日在青枫山中寻到痕秋后,在旅途中出了事故,以致于奔波了一日一夜才回到家中。”苏苇舟伫立夕阳下瞧见一双孩子苍白稀薄的容色,焦灼道:“羽儿,你这是怎么了,怎会面色这样惨白?”倾羽道:“我没事,师父,是痕秋她昨日坠入深谷,受了重伤,她的双足需得找郎中好好调治才能行走。”倾羽强撑疲惫的身躯负起痕秋来到清芜轩雅阁中,回首朝她温煦一笑道:“你在此间等我,我去为你请郎中。”转身的刹那却只觉着颈中疼痛莫名,胸襟一阵惊悸,面容苍白无比,顷刻之间便要昏晕倒地,痕秋踉跄奔上前去,惊惶道:“倾羽,你身子不安么?你为我奔波这一日一夜已太过疲累,需得好好歇息。”倾羽道:“我只是稍稍有些疲倦,不妨事的,我去为你请郎中……”他淡淡的絮语后便再无力气强撑残躯,终于憔悴无力昏晕倒地。痕秋惊恸道:“倾羽……”他就这样静静停泊在她怀中,斜阳若影映照着他们稀薄忧伤的容颜,痕秋轻浅一笑道:“倾羽,你安心休息吧,我在这里守着你,从今以后,无论你待在谁的身边,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悄悄站在你的身后默默守着你。”
自今夜以后,她悄然掩藏起一个花季少女心中懵懂的情怀,与倾羽谈笑如旧,往日那一段雪山中一同弑杀猛虎的旧事她再没有提起,只是每逢花朝月夕,望着月下银光袅绕的花影,沉寂的心湖会忽然綻出一丝惆怅的涟漪。他们一如既往地漂泊在姑苏小城中,四处登台献艺谋生,暮去朝来颜色改,转眼冬尽春来,小园中山茶喧嚣,玉兰吐蕊,喜鹊和着黄鸟争鸣风中。
这一日清晨,清芜轩廊下惠风和畅,花光溶溶,苏苇舟黯然伫立在玉兰花树前,抬首凝望北方浩渺云天,唇角不时逸出一声悠长叹息,痕秋惊疑走过他的身旁,疑惑道:“爹爹是遇上何等伤心事了么,为何这般郁郁不乐?”苏苇舟道:“是有关倾羽的事,昨日京里来信了,信中说容熙王爷病重,在有生之年想再见一见孩子。”痕秋忧虑道:“此事倾羽知道么?王爷他身子欠安,想要再见一见倾羽,可是他们父子已经阔别十多年未曾相见了,倾羽当年离开容熙王府时年仅六岁,他被王爷狠心地赶出王府,任他孤自在外漂泊流浪,若非爹爹相救他,只怕他早已命丧犬獒之口,无生还之机了,此刻贸然告诉他王爷的讯息,要他回京与父亲相见,倾羽他愿意么?”苏苇舟道:“倾羽是孝顺孩子,他待我尚且如父亲一般恪守孝悌之义,何况自己的爹爹,相信这些年月里,在遭遇过这许多事以后,他会明白王爷的苦心,会尊从王爷的心愿回京去见他的。”痕秋忧郁叹息一声转身入雅舍中整理卖艺行头,在越过清芜轩廊杆旁红梅花树下时,又瞧见倾羽飘逸的孤影伫立在薰风里念南戏对白,她盈盈走过倾羽身旁悠然一笑道:“倾羽,你又在练习南戏了,你这样不舍昼夜地苦练戏曲,当真快成戏痴了,我都记得你为了学戏已经许久没有读书舞剑了,从前学下的武功与诗文大概也早已荒废了吧?那些往日你十分钟爱的诗赋如今都还记得么?”倾羽嬉笑道:“多谢女诸葛考问,小生虽日夕沉迷戏曲,然学业亦不曾荒废,莫说熟悉的诗文,就是晦涩难懂的八股骈文,只要从前读过,我亦都记得。”痕秋浅笑道:“那我权且考考你,瞧一瞧你有没有在吹大气,你且将那一首小时读的《岁暮到家》的诗文背与我听听。”倾羽道:“我记得,那是一首描绘母子情深的诗文。诗曰:爱子心无尽,归家喜及辰。寒衣针线密,家信墨痕新。见面怜清瘦,呼儿问苦辛。低徊愧人子,不敢叹风尘。”痕秋忽而凄恻转身轻轻拭泪,倾羽温言道:“痕秋,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逢着春暖花开人也变得多愁善感了,为何听我背一首诗也能哭起来?”痕秋柔声道:“我没事,我只是想起娘亲,在我年岁幼小时,她便过世了,诗人岁暮归家尚有母亲疼爱,而我漂泊一生,无论生命遭遇多少苦辛,却再无缘得到娘亲的一丝安慰。”倾羽握着书卷的手指轻轻震颤,凄声道:“我的母亲也是在我六岁那年便故去了,自从母亲殁世那年我跟随师父来到姑苏城寓居后,这十多年间,我从未回京去看过她一回,而今她一人待在荒凉寂寞的王府后山上,她的冢前长年无人祭扫,此刻不知该何等荒芜,我很想回京去看看她。”痕秋欣慰道:“恰好今年春天爹爹要回京探访旧友,顺道带几名平芜社的弟子到京师去登台献艺,到那时我们跟随着爹爹一起去。”倾羽抬首怅然望向北方苍茫天宇,眸中泪光涌动,唇角逸出一抹苍凉笑影,道:“等到今岁春天,我到达京师后,从此就可以常常陪伴娘亲了。”痕秋惆怅叹息一声,婉言相询道:“还有你的爹爹,你与他已经十多年未见了,分别这些年月里,你可曾想念过他吗?”倾羽道:“我并不想见他,在他心中或许我早已经流落江湖,遭遇恶人戕害惨死荒野了,自然我也不想再认他做我的爹爹。”痕秋忧伤道:“倾羽,容熙王府昨日来信了,信中说王爷身患疴疾,每日孤卧家中,日夕都在想念你。”倾羽黯然转身,指间书卷不由自主地滑落在地,双眸泪痕泫然,他幽幽苦笑道:“王爷身旁有多名婢仆侍奉,纵然身患疴疾,也可以很快痊愈的,无需我忧心。当年他不顾娘亲临终嘱托也要将我逐出王府,毫无父子之情,他如此厌弃我,此刻重病在身,也一定不愿意见到我的,我若贸然出现在他面前,只会令他烦恶,加重他的病患,毫无益处可言。阔别十多年,我们已经沦为一对陌生人了,此生也无需再相见。”痕秋道:“可是你毕竟是他今生唯一的孩子,他的王妃萱离郡主已经病故多年,这许多年里,王爷一直一人独居府中,虽身边有一个女儿相伴,然他的女儿亦是早年收养的,与王爷感情淡漠,此刻他身患疴疾,心无所依,在苦闷孤寂时,只想今生再与你相见一面,你忍心违拗他么?”倾羽痛苦凝立半晌,转首浅笑道:“聚散自有天意,我不会想太多,如今我只想跟随平芜社的师兄苦练南戏,希望有一日我们平芜社的戏曲可以在京师开创一片天地,成全师父的心愿。”痕秋沉重的心扉终于释然,轻引一笑道:“京师人才济济,我们平芜社一个小小的戏社想要在京师立足岂非难于上青天,但有一件事却足以令我们心驰神往,听说京师繁华富丽,风景灵秀如画,公子佳丽如云,恰好迎合你江湖浪子的本性,只怕有一日若真的到了那一片富贵风流之地,你会沉湎消靡,终日偎红倚翠,赏花饮酒,忘记了自己的青云之志。”倾羽啐道:“什么偎红倚翠,寻花问柳,我严倾羽岂是那等骄奢淫逸之人,对于女子我是当作白莲一般崇仰的,可远观不可亵玩,我岂会因为一时情致而沉湎风尘,忘却自己原本的志向。今生唯一与我有缘的女子是我的妹妹玉痕秋,我岂会轻易抛弃她而去沾惹别的女子。”痕秋玉颊微红,颔首道:“算我错怪你了。”
倾羽对待回京看顾王爷的事虽面上波澜不惊,然心中时常揣揣不安,夙夜难寐,在他内心柔弱处依旧深深期盼有一日可以重遇爹爹与他重续父子之缘,期盼自己的爹爹可以如寻常父亲一般疼惜自己,给予己身从未拥有的父爱温暖。自从得知王爷病重后,他心中时常惊惶不已,总害怕有一日自己的爹爹会如当年娘亲一般猝然离世,令他永世后悔。痕秋怜惜看着他每日神容恍惚的行止,温言相劝道:“倾羽,王爷的事你也不必太过牵怀,几日前王爷寄于爹爹的那封书信我曾见过,信中说他只是因着冬月天寒,偶感咳疾,兼之日夜思念亡妻,心中郁郁寡欢,去岁冬至那夜,京城大雪漫天,他孤卧在你娘的魂冢旁枯坐了一宿,终于积郁成病,得了伤寒,然近时春暖花开,天气日渐和暖,他的病势也渐渐减轻了。倾羽,爹爹告诉我,等待花朝节过后,运河中的寒冰完全化开,我们便可以上京了。”倾羽朝她温煦一笑道:“一切听从师父心愿。”